露辛達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宿醉。

一大早醒來頭疼得像要裂掉，胃裏面火燒火辣的，難受到想吐。

看著窗外湧進來的明金色光線，幾乎是瞬間想到了那頭被她誤認成銀色的金發和那雙不動聲色的冰藍眼眸。心中暗湧起一股無名怒火。

“這箭不是這樣射的……”

“這酒可不是這樣喝的……”

“忘了告訴你……”

眾多精靈少女追捧精靈少年崇敬的王子殿下，其實是個又自大又討厭的精靈才是吧！真是跟寬厚溫和的國王陛下一點不像。

梳洗完畢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喝了侍女端來的薄荷醒酒茶方才覺得清醒不少。

“ada他們呢？”她隨口問道。家裏來了尊貴的客人卻能忍住不把自己揪出來的ada還真是少見。

“陛下與大人去了領地南邊巡查。陛下特意吩咐不用打擾小姐休息。”

“哦。”露辛達決定，今日繼續去林子裏練箭。

看到那襲銀灰長袍是意料之外的事。察覺到不同氣息的露辛達擡起頭來，只見頭頂樹枝上垂下一角暗銀袍裾和掛在修長指尖的酒壺。衣袍的主人靠著樹幹，金發流瀉，眼眸半瞇，模樣甚是慵懶。

即使心懷不滿露辛達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殿下真是擁有驚人的美貌，任何精靈看到他時一定都不會舍得立刻將視線移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了聲：“殿下早上好。”轉身欲逃之際對方已經轉過頭來：“昨夜休息好了麽？”

“托殿下的福，除了頭有點小疼胃有點小痛四肢有點難受脫力以外，其他都好。”眼見已躲不過，露辛達索性挽弓搭箭，不冷不熱地道。憤憤地想難得王子還有良心。

“哦。”瑟蘭督伊了然地點頭，深邃目光穿過林間縫隙，語聲篤定，“只是出於禮節的問話而已，你不用說得這麽詳細。”

“啪！”遠處箭靶上難得沒有脫靶的箭頭微微顫抖。可想而知射箭的精靈用了多大的力氣。

……

“為什麽要這樣辛苦學射箭？”金發的王子懶懶地倚靠在樹幹上，質地上好的發絲鋪滿了他的臂彎，無聊地看著前方那團燃燒的火焰。

她實在沒有繼承父輩驍勇善戰的秉性，定的要求又太高，這樣的水平用尤安塔箭也許只能算作是暴殄天物，這些貴族小姐……

露辛達懶得理他，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頭也不回。

瑟蘭督伊自顧自地喝著酒：“你們這些貴族小姐，有的是打發漫長歲月的事情做，何苦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現在你們圈裏很流行這一套麼？我游歷在外的時間太久，竟都不知道了。”

原本充耳不聞的露辛達手腕一僵：“原來我的箭術差到這種地步，在旁人看來，只是在打發時間嗎？”她幹笑一聲，回過頭來不解地望著他，“殿下？”

瑟蘭督伊低頭，濃密長睫下冰藍雙眸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難道不是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勾出了露辛達突如其來的火氣。

“是！我就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我沒有殿下的天賦，哪怕我射出九百九十九支箭！都無法抵得過殿下射出十箭的命中率！”

露辛達也知道，她這火可算發得莫名其妙。

可不知為何，在這位國王之子面前她就是無法壓下所有真實的自己以最高禮節禮貌相待。

幾百年的努力，幾百年的心血，幾百年隱秘的願望，至今仍無結果。哪怕知道精靈的生命漫長至阿爾達世界的末日，可她露辛達就是無法忍受日覆一日的失望。

不甘與委屈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背著ada做著這一切因此連求教也做不到。當微渺的痛意積累了幾百年到達某個臨界點時，爆發自然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她好像也有些後悔自己的沖動，瞪著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碧綠的眼中悔意一閃而過，剩下滿滿的都是不甘與失望。昨日宴席中那個規規矩矩說著禮貌話的西爾凡貴族小姐不翼而飛。那一泓清澈又平靜的湖水泛起激烈的波濤，變成鮮活的活水。

他想起了父王的評價。滿頭火焰的小女娃。

“一團意欲燒起來的大火。”

瑟蘭督伊唇角微微挑了挑，口齒間滿是葡萄酒的味道，輕蔑的味道。涼薄的話語瞬間將露辛達長期以來的焦躁與不甘壓制了下去。

“露辛達，你可真是一個貴族小姐。”

“什麽？”她驚愕。

他輕而易舉躍下樹枝：“告訴我，為何練箭？”

紅發精靈本能拒絕說出隱藏多年的秘密，可是當王子的眼睛像是條毒蛇緊緊地鎖住她的視線時，那突如其來的壓迫感瞬間席卷了精靈全身，以至於她被迫脫口而出：“為我兄長報仇。”

“你愛他？”

“當然。”

“他也一樣。”

“是的。”

“那麽，他當然希望你快樂。漫長的生命不應該被禁錮於仇恨。你為何不遵從他的心願？報仇之類的事情，自然有艾爾倫領主為他的愛子做。”

紅發精靈有一瞬間的茫然，為這出人意料的一句話。

“可是……”

“可是你希望能親手殺死那群齷齪殘忍的奧克，只要想到是這幫生物害死了你的哥哥你便無法忍受。你期冀著能擁有他那樣卓絕的箭術，以你哥哥的方式解決他們，最好能殺光他們。這是最好的報仇方法，你為你愛的兄長最後能做的事。”金發藍眼的王子讓自己的目光柔和了下來，開始冷靜地陳述事實。

“沒錯……”

“不自量力。”他冷笑。

紅發精靈深吸一口氣：“您說什麽？”

“你以為你瞞得過誰？尤安塔林雖然枝葉繁茂，卻漆黑如墨，連只鳥都罕見，不過是因為遭受過黑暗襲擊以致千百年來都未徹底恢覆元氣。你在這裏可以無數次心無旁騖地練箭只是因為所有能威脅到你的黑暗生物都有其他精靈幫你清理。愛女心切的艾爾倫大人，知道某位精靈不願意說出她的秘密，寧願將自己的大半護衛隊秘密隱藏在這片森林而自己獨自與陛下外出巡視。而你所用的每一支尤安塔箭，放到戰場上都能換成西爾凡戰士的數十支箭……”

說到這裏，金發王子眼中隱隱顯出意味不明的光芒。

“數百年啊，多少支尤安塔箭，多少支衛隊，森林的女兒，露辛達小姐。”王子微微俯身，優美的嗓音沈沈地響在她的耳邊，“您還能心無旁騖地練箭嗎？”

塗了銀漆的弓掉在草地上，露辛達眼中的活水凝固了。

瑟蘭督伊唇邊是意味深長的笑。飲盡壺中最後一滴酒，向樹林深處走去。

剛行得一步，他的衣袖便被拉住了。他微微一怔，為這失禮的動作眉頭一皺。

“瑟蘭督伊……殿下……如若，如若殿下所言非虛……那麽，請求您，教我練箭吧。”精靈的聲音很低，卻也堅決。

讓他想到停止跳躍的一團火。

“我說了那麽多原來你都只當耳邊風去了啊……”他無奈扶額。

露辛達別無選擇。

王子的話句句殘忍，卻句句真實。他說得對，她不能再像現在這樣浪費數百年而毫無長進。她得找個老師。而教她箭術，除了王國傳奇的殿下之外不會有更好的人選。她篤信這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或許都不是最合理的。我知道女性的天職應該是庇佑與守護，而絕非殺伐與征討。我也知道ada絕對會不遺餘力地斬除所有膽敢犯我國土的奧克。可是即便如此……我，我還是請求殿下……幫幫我……”

“固執若此……”瑟蘭督伊搖頭，“這不是能說服我的理由。”

“因為……哪怕不是為了替哥哥報仇……即便是身為女性的我也希望能夠像ada與陛下，像很多年前的殿下一樣，為守護我們的森林而戰。因為，我希望在下次在艾爾倫領地，再有被奧克傷害的精靈，我能夠勇敢地拿起□□保護他們而絕非無助地向維拉祈求……因為我希望在這個國度裏，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不再有兄妹如我與哥哥這般分離！請殿下教我箭術吧，請求您，我願向維拉發誓，從今往後，只要有殿下需要的地方，只要能幫到殿下，露辛達萬死不辭！”

她急切地哀求，抓著他的衣袖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看著他銀灰色的內斂華袍，知道這具頎長優雅的身子內隱藏著怎樣的力量。而她此刻如此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

他一直沒有轉過身來，任由她抓著他的衣袖，只是沈默。

良久，在她幾乎要絕望地放棄的時候，她聽得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然後是那宛如天籟的低沈嗓音。

“萬死不辭，這是筆好買賣，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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